朋友,你问我一个青年应该选什么样一个标准,做努力进修的根据。
我觉得这问题很难笼统地回答,因为人与人在环境、资禀、兴趣各方面都不相同,我们不能定一个刻板公式来适应于每个事例。
不过无论一个人将来干哪一种事业,我认为他都需要四个条件。
一项是运动选手的体格。
我把这一项摆在第一,因为它是其他各种条件的基础,我们民族对于体格向来不很注意。
无论男女,大家都爱亭亭玉立、弱不禁风那样的文雅。尤其在知识阶级,黄皮刮瘦,弯腰驼背,几乎是一种共同的标帜。说一个人是“赳赳武夫”,就等于骂了他。
我们都以“精神文明”自豪,只要精神高贵,肉体值得什么?这种错误的观念流毒了许多年代,到现在我们还在受果报。
我们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人,原因并不在我们的智力低劣。就智力说,我们比得上世界上任何民族。
我们所以不如人者,全在旁人到六七十岁还能奋发有为,而我们到了四十岁左右就逐渐衰朽;旁人可以有时间让他们的学问事业成熟,而我们往往被逼迫中途而废;旁人能作最后五分钟的奋斗,我们处处显得虎头蛇尾。
一个身体羸弱的人不能是一个快活的人,你害点小病就知道。也不能是一个心地慈祥的人,你偶尔头痛牙痛或是大便不通,旁人的言动笑貌分外显得讨厌。
如果你相信身体羸弱不妨碍你做一个有道德的人,援甘地为例,那我就要问你:“世间数得出几个甘地?而且甘地是否真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羸弱?”
一切道德行为都由意志力出发。意志力薄弱的人都懒,懒是万恶之源。
就积极方面说,懒人没有勇气,应该奋斗时不能奋斗,遇事苟且敷衍,做不出好事来。就消极方面说,懒人一味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,经不起恶势力的引诱,惯欢喜做坏事。
懒大半由于体质弱,燃料不够,所以马达不能开满。“健全精神宿于健全身体”。身体不健全而希望精神健全,那是希望奇迹。
其次是科学家的头脑。
生活时时刻刻要应付环境,环境有应付的必要,就显得它有困难有问题。所以过生活就是解决环境困难所给的问题。
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法都须遵照一个原则,在紊乱的事实中找出一些条理秩序来。这些条理秩序就是产生答案的线索。
好比侦探一个案件,你第一步必须搜集有关的事实,没有事实做根据,你无从破案;有事实而你不知怎样分析比较,你还是不一定能破案。
会尊重事实,会搜集事实,会见出事实中间的关系,这就是科学家的本领。要得到这本领,你必须冷静、客观、虚心、谨慎,不动意气,不持成见,不因个人利害打算而歪曲真理。
合理的世界才是完美的世界,世界所以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,就因为大部分人没有科学的头脑,见理不透。
比如说,社会上许多贪赃枉法的事,做这种事的人都有一个自私的动机,以为损害了社会,自己可以占便宜。
其实社全弄得不稳定了,个人绝不能享安乐。所以这种自私的人还是见理不透,没有把算盘打清楚。
第三是宗教家的热忱。
“过于聪明”的人(当然实在还是聪明不够)有时看空了一切,以为是非善恶悲喜成败反正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,让它去,干我什么事?
他们说:“安邦治国平天下,自有周公孔圣人。”
人人都希望旁人做周公孔圣人,于是安邦治国平天下就永远是一场幻梦。
宗教家大半盛于社会紊乱的时代,他们看到人类罪孽痛苦,心中起极大的悲悯,于是发下志愿,把人类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,虽然牺牲了自己,也在所不惜。
古往今来许多大事业者虽不必都是宗教家,却大半有宗教家的热忱。他们见得一件事应该做,就去做,就去做到底,以坚忍卓绝的精神战胜一切困难,百折不回。
最后是艺术家的胸襟。
自然节奏有起有伏,有张有弛,伏与弛不单是为休息,也不单是为破除单调,而是为精力的生养储蓄。
科学易流于冷酷干枯,宗教易流于过分刻苦,他们都需要艺术的调剂。
艺术是欣赏,在人生世相中抓住新鲜有趣的一画而流连玩索;艺术也是创造,根据而又超出现实世界,刻绘许多可能的意象世界出来,以供流连玩索。
有艺术家的胸襟,才能彻底认识人生的价值,有丰富的精神生活,随处可以吸收深厚的生命力。
我们一般人常困于饮食男女、功名利禄的营求,心地常是浑浊,不能清明澈照。一个欲望满足了,另一个欲望又来,常是在不满足的状态中,常被不满足驱遣做无尽期的奴隶。
名为一个人,实在是一个被动的机械,处处受环境支配,作不得自家的主宰。
所谓艺术家的胸襟就是在有限世界中做自由人的本领。
有了这副本领,我们才能在急忙流转中偶尔驻足作一番静观默索,作一番反省回味,朝外可以看出世相的庄严,朝内可以看出人心的伟大。
如果一个人具备这四大条件,他就不愧为完人了。
我并不认为他是超人,因为体育选手、科学家、宗教家、艺术家,都不是神话中的人物,而是世间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。
以往有许多人争取过这些名号的。人家既然可以做得到,我就没有理由做不到。我们不能妄自菲薄,自暴自弃。
不念过去,不畏将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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