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想得太多,所以看见得少

我在接受咨询培训的时候,老师让我们观摩了她的咨询录像。

来访者是一家人。先生和太太四十多岁,女儿刚上大学。太太和女儿坐在一起,先生一个人坐一边。

老师问先生:「最近怎么样?」

先生说:「我挺好的,最近正在办离职手续,虽然放弃外地的工作比较可惜,但毕竟一家人团聚比较重要。」

老师又问太太:「你怎么看你先生搬来跟你们一起呢?」

太太说:「很好,这是我这辈子感觉最好的时候。」

老师又问女儿:「你怎么看呢?」

女儿一撇头,说,「随便。」

老师停了下来,问我们:「你们看到什么?」

大家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。有人说,我看到女儿对父母都很冷漠;有人说,我看到先生虽然搬来了,但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乐意;还有人说,我觉得妈妈和女儿之间存在着一种用来对抗父亲的隐性结盟……

老师微微一笑,说:「我什么也没看见。我只是打了声招呼。」

老师说:「你们说的这些故事都很好,但这都是你们想出来的,不是你们看见的。如果你们牢牢抓着脑子里已有的故事不放,就不会有探索的欲望,也不会看的咨询室里真正发生的事情。」

我的这个老师可不是一个温柔的老太太,她很毒舌,经常威胁我们,如果不好好做功课,就要把我们吊起来。我还从她那儿学了一个新词,叫Mental Mutual Masturbation,翻译成中文叫「精神互撸」。说的是一帮人说着一些他们自己也似懂非懂的概念,讨论一些他们自己也似懂非懂的东西,越说越嗨,共同营造智力上升的快感。所以当我们说了自己其实也不懂的话,她就会用「Mental Mutual Masturbation」来讽刺我们。

老师的督导也非常的实在,就是一句话一句话地过逐字稿。老师会问我们的意见。如果我们说了对话以外的内容,类似「我觉得爸爸在咨询中参与得比较少」,无论我们说得多有道理,老师都会打断我们直接说:

「不要去想没有发生的事情,要去看正在发生的事情。要把正在发生的东西看细看实。」

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已经发生的东西,却擅长去想没有发生的东西?因为我们的想法是原来的,而正发生的事情是新的。我们总想把这些事打包放到我们原有的框架里。这样的加工过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。我们以为「看见」的东西,其实已经是我们的「想象」了。

以前我以为,这只是一种咨询的训练方法,现在我发现,它本身还是一种心理干预手段。

思考生活的方式有两种,一种是近的,一种是远的。近的方式是看真实的、看正在发生的事;而远的方式是想象没有发生的、抽象的事。近的方式是描述性的,而远的方式是评价性的。当我们用远的方式去思考时,我们就会看不清真正发生的是什么。

我以前做讲座时遇到过这样的一个学生,他跟我说:

「我有一个远大目标,希望能成为一个像我老师那样的科学家。可是当科学家需要先考GRE,要去国外读博士。读博士还要读很多文献,发很难的paper。回来还要能组建自己的实验室。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稍有差错,我的目标就功亏一篑。一想到这些,我就很焦虑。就觉得眼前的事很没意义,于是什么也不想做了。」

他在用很远的方式思考生活。在这样的思考方式下,生活只剩下大纲,没有内容,自然也就变得无聊无趣。

同样在我的知乎live上,会收到不少朋友的提问。我经常提醒他们:「问得具体一些,抽象的问题只能得到抽象的答案。」可是大部分人仍然忍不住用很抽象的方式来提问。

比如经常有人会问:「老师我觉得我很内向,每次遇到人都有些紧张,我该怎么办?」后来我慢慢明白了,这是一种特定的思维方式:用很远的语言思考生活的方式。这也许正是他们的问题。

如果在咨询室里,有人问我类似「我很内向,每次遇到人都有些紧张」这样的问题,我就会问他们:

「遇到哪些人你容易紧张,遇到哪些人不会呢?在什么场合你容易紧张,什么场合不会呢?在与人相识的哪些阶段你容易紧张,哪些阶段不会呢?最近你在跟谁交往呢?感觉怎么样呢?」

我这么问的目的,是希望他们用近的语言去描述他们的生活,以及他们在生活中的关系。我想告诉他们,他们紧张不是因为他们内向——不是说这不对,而是说这太远了。只有真的看到相处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,我们才能探讨可能的出路。

当我这么问的时候,有些来访者会顺着我的思路,去重新打量生活。另一些来访者却会说「老师,我想不出来。我就是很内向,很容易紧张啊。」他们已经用标签把自己的生活打包密封好了,他们也只能看到外面的包装,而看不到里面真实的内容了。

这让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小故事。小和尚问老和尚:师父,你得道前和得道后有什么不同?师父说,我得道前是吃饭睡觉,得道后也是吃饭睡觉。区别只在于,得道前我吃饭的时候想着睡觉,睡觉的时候想着吃饭。而得道后,我吃饭的时候只想吃饭,而睡觉的时候只想睡觉。

这个故事其实离我们也有点远。当我们说:「这不就是说要专注于自己正做的事情嘛」的时候,我们是想不到老和尚说的吃饭和睡觉,对他而言,是很生动的东西。也许一年的不同时节他会吃不同的蔬菜呢?也许有一天菜里的盐放多了或放少了呢?也许有一天他的胃口变好或者变坏了呢?就算每天吃一样的东西,谁又能想到他那一刻对饭菜美好的感觉呢?

我曾经说:生活的烦恼,源于我们总妄想控制我们控制不了的东西,却不愿对我们能够控制的东西,担负起责任。让我们烦恼的,也是一种远的思考方式。最近我在跟我的来访者讨论怎么用近的语言思考。他有些焦虑,总是会想「这有什么用呢?」「我为什么这么糟糕?」「我根本做不到!」

我跟他说,「当你想「我很糟糕」、「这一切有什么意思」的时候,其实你是想很远的事情。不如我们现在用很近的语言来想想。现在你只要问自己两个问题。

第一个问题是:「我现在能做什么?」第二个问题是:「我愿不愿意去做。」

可是他说:「我现在就在想,这有什么用呢?」

相比于做这件事,评价这件事有没有用是很远的。因为很多时候有没有用只能等这件事做完以后你才会知道。于是我说:

「你已经熟悉了远的语言,稍不注意,这种语言就会挤进来。现在,不如让我们来试试另一种语言。你能回答一下,你现在能做什么?即使在你这么没有力气去做的状态下?」

让来访者从他所想的远的东西中拉回到现在并不容易。来访者楞了一会,说:「我可以去散步、找朋友聊天、品尝美食……」每说完一个项目,我就跟他确认一下,这是你能做的,他点头称是。等他说完,我问他:

「哪一件是你愿意的呢?」

他说:「我都不愿意。」他想跟我解释为什么不愿意。我说:

「没关系,你不愿意,就停在这里。」

相比于一个人的不愿意,「为什么不愿意」又是远的东西了。我希望来访者能把注意力放到近的地方,而且我也想给他这样的暗示:你能控制自己的行为,也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。

他说,「我并不是不想试。可是我担心,我会不会真的去做。」

「那么,为了真的去试,你现在能做的是什么呢?」

「什么意思?」

「你现在能做些什么,会更可能在接下来的一星期去尝试这种思维方式呢?」

他想了想,说,「我可以把做一个笔记,可是把它浓缩成一两句话背下来。当我焦虑的时候,我可以翻出来提醒自己。」

「好的。那你愿意吗?」「我愿意试试。」

于是,这段咨询被浓缩成了一句话:

「我能做什么?我愿意做吗?」在接下来的一星期,他不断用这句话来提醒自己,不要想太远的东西。

前几天去看一个台湾的表演,叫《勇者之剑》,是一群舞者在舞台上打鼓。看完以后,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观后感。朋友们大都会说,「这个鼓打得太好了」、「演员的基本功很扎实」、「这个鼓打得有禅意,真是太感人了」。而我却会跟他们讲第二场和第三场转场的时候,哀怨得如泣如诉的女声;第一场中,主角上场时所带的青面獠牙的面具;剧中唯一的三句台词「蛇」、「那天我看见了我,好多的我」、「如意是如意,金刚是金刚」。他们问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。其实以前,我也会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的评价和想法把我看到的东西封装起来,但那天我正好想起了老师的话,刻意没去想,而去「看」舞台上发生的事。

我想起了老师的微微一笑,于是,我也学着老师微微一笑,说:

「你想太多,所以看见的少。」

让我们一起分享出去吧!
图:pexels.com